第4章 似有故人来

凉风打着旋卷进来,这一次的风除了潮气什么都没有,仿佛刚刚在洞口闻到的血腥味只是幻觉,言修凌的手心凉得厉害。他摸着石壁细细绕了一圈,脚下偶尔踩到的几块碎石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在死寂的山洞中格外刺耳。

什么都没有。

这个山洞曲折,却一点都不大,他已经仔细检查过好几遍,可还是什么都没有,山洞的尽头有两道石缝,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这里没有一个供奉着四目人偶的小庙,也仿佛从来没有进来过一个叫做花棠的少年。

直到火折子再也点不着的时候,肋骨上的痛又一阵一阵袭上来,他才终于停下脚步,站在花棠失踪的地方顿了一会儿,坐下来抽出一把小刀,划破掌心,用刀尖蘸着血,在地上刻出一个小巧却复杂的阵图。

阵图成的刹那,一直被他别在腰间的黑剑猛地一震,那个黑色的鸟雀坠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像是预警。

言修凌没有理会,只见那地上的阵图刻好之后,就仿佛在一瞬间有了生命,一个淡淡的人形光影浮起来,被他牵引着落在手心,又慢慢消融,倒最后,他的手腕上的皮肤,突然多出来一个少年模样的纹身,看那模样,正是花棠。

“魂影没有变虚,看来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他见那图完完整整地印在身上,终于舒了一口气,随手扯了块衣襟胡乱包扎了手掌的伤口,靠着石壁闭着眼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爬起来,缓慢地往外走。这阵图看似不大,却抽走了他全身大半的气力。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家家户户又已经燃起了炊烟。在田里耕作的人都早早回了家,一路走来他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只有几只体型硕大的狗在村子里游荡,对着他不怀好意地呲着牙低吼。

言修凌没空理会这些智商底下的小宠物,他几乎是撑着一口气才走回到石洞房,在山洞中施展引魂咒本来就是迫不得已,再加上他来这里之前又到澜崖走了一圈,此刻还有力气能走回到村子里,他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

只是这股子撑在心里的气在接触到石房粗糙的木门的时候,也不知如何就突然散了个干净,全身仿佛连骨头都被抽走,膝下一软,就顺势跌了下去,门应是没有关,被他这么一撞便开了。他在模糊中仿佛听见了陌生的脚步声,可是已经来不及睁开眼睛了,只能靠着最后的神志捏了个诀将黑剑“惊魂”隐去,紧接着似乎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带起了一阵清冽的草木气息。

十分熟悉。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近午夜了。

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一侧身,飞快地将石屋扫视了一遍,虽然没有人,可是几个草垛床铺的位置显然已经被移动过了,大多都移到了东侧,最西侧的角落只留了一个,与其他明显隔了段距离,显然这个床铺住的人似乎并不怎么合群,也许是被众人尊重而自然疏远,也许是为人厌弃,不肯与他靠近。

他有些失神地重新躺会去,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人影,见依旧如常才终于放下心来,等着头顶上的石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么模模糊糊地,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是被一阵低低的交流声吵醒的。

身边人都是生面孔,清一色的少年人,看模样像读书人,可一个个却都带了佩剑,而这佩剑的气息绝对是沾过血的。

“你们是京城里来的?”他闭着眼睛翻个身,有气无力地问,“那哪个组织门派的弟子?”

听他一问,原本都在低声讨论的少年们都住.了口,几个人互相递了个颜色,一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黑衣少年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猫儿一般掺杂着绿意的双眼,他年纪不大,可眉眼的线条却锋利得如一把刀。他看了言修凌几眼,声调冷冷地答道:“我等是来参加天晋山试炼会的,敢问阁下又是什么人?”

言修凌有点惊讶:“天晋山的试炼会怎么会试炼到这里来?十万大山不够你们用的吗?”

黑衣少年眼中警惕之意更深,辞色上也多少显出几分刻板的冷漠来:“几年的试炼会与往次不同,初试之后,又临时加了入世历练的复试。”

关于天晋山有试炼会的这个事情,言修凌是知道的,但是这个传统还是十年前他离开天晋山之后才有的。七十二宗门分别甄选些优秀的苗子,送到天晋山来进行各种各样的比试,最后选拔出最优秀的十个人,会得到各宗门的掌门亲自教授修炼法门。每年参加这场试炼会的都不下千人,有些人即使没有夺得前十名,但只要被宗门长辈瞧中了,依旧有可能成为亲传弟子,因此每三年一次的试炼会,已经成为了宗门盛典。

只可惜,他虽然知道那热闹的很,却一直从来没有机会见过,倒是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撞上了,还掺和进了人家的复试。

“一个考试,竟然不远千里跑到这么个鸟无拉屎的地方来?”言修凌惊讶的眼神从这些尚显稚嫩的少年们面上一一扫过,“不过你们考试不会连个带队的都没有吧?”

“此次复试由天晋山沈师兄带队,只不过沈师兄说有事,先行一步进白骨峡了。”提到师兄二字,黑衣少年的语气终于多了些敬重的波澜。

“沈师兄?”言修凌脑中飞快地闪过两个名字:“哪个沈师兄?”

黑衣少年道:“长歌剑主,沈玄离沈师兄。”

一听“长歌剑主”四个字,言修凌就忍不住眸光一凝,虽然已经从花棠口中听说他出关的消息,但还是忍不住下意识追问道:“山门可是出了什么事端?长歌剑主不是说要闭五年的生死关吗?如今时候未到,怎么就出来了?”

“不知道。”少年的回答言简意赅,丝毫没有多说一句话的打算。

“看来,这个白骨峡还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啊,大意了!”言修凌有些懊恼,要知道长歌剑主少年成名,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年轻一代的第一剑修,到现在离摸到修仙大道的门槛只有一线之隔,虽说之后意外受伤,行为下跌,但毕竟底子在那,很多老家伙都耐他不得。他性子古怪,从来不肯见陌生人。如今他亲自出马,肯定是有什么棘手的麻烦。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向那黑衣少年。

“我姓林,名念夕,师从西凉风雷山庄。”黑衣少年依旧答得简洁,“敢问阁下姓名?”

言修凌摆摆手:“我……姓言,江湖野修。”他说着,从柴草床上坐起来,虽然依旧又气血亏虚的无力感,但肋骨上的痛却好了很多。他隔着衣服按了按,抬头:“你们帮我包扎的?”

林念夕摇头:“是沈师兄亲自所为。”

“我见过沈玄离?”言修凌的手下意识抚了下腰际曾藏过黑剑的位置,他怎么记不得什么时候遇见他了?难道……是昨晚回来的时候?

“是。”林念夕答,“三天前我们到时,你已经在这了。”

这一次言修凌又是一惊:“我已经睡了三天了?”

林念夕点头。

言修凌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沈……长歌剑主可有传消息过来?他可否在白骨峡遇到什么人?”

林念夕摇了摇头:“我们与沈师兄约好,五日之后在白骨峡入口会合,如今才过三天,还不到约定之日,沈师兄是不会传消息的。”

“还有两天……”他沉默着看了眼手臂上的魂影,不知为何心里总浮出几分不安来,他本想再进白骨峡找花棠,可是天晋山的人一来就多少有些麻烦,他的手段不能被他们看见,这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他心中有事,沉默下去,林念夕见此,也不禁皱紧眉头:“白骨峡里究竟是何种险境,让沈师兄要亲自前来?如果只是因为一个复试,绝对不至于让长歌剑主亲自出山。”

言修凌琢磨了一下,自己在白骨峡除了丢了个师弟,实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除了把自己施展引魂咒的那一段略去,便把一路行程有粗有细的统统讲了一遍。

“这么说,白骨峡中真有鬼魅吗?”一位看起来年龄最小的弟子瑟缩着问,眼里透着些惧怕之意。

“鬼魅谈不上,应该是设下了精妙的法阵。”他揉着下巴,“说实话,能将我们蒙骗过去的法阵真不多,也不知道你们沈师兄会不会是着了它的道儿。”

“肯定不会的!”又一个少年道,“沈师兄可是长歌剑主,我可不信什么阵法能蒙蔽得过他。”

言修凌点头:“这倒是。”

“言大哥,你到底是师承何门何派?听你言辞,似乎与沈师兄十分熟稔。”他说话的时候,林念夕一直没有出声,但视线从来不曾离他左右,此时开口,语气却显得十分犀利。言修凌没有来地皱了皱眉,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人的眼睛像极了山野中的某种野兽,无端透露出几分令人忌惮的气息。

“我不过是个江湖野门派出来的,不足挂齿。”他敷衍搪塞,信口胡诌,“至于沈玄离么,其实我们并不熟悉,只是小时候见过两面,我对长歌剑主自小就颇为敬仰,便多关注些罢了。”

一众少年都是了然的模样,唯独林念夕又沉默下去。参加天晋山试炼会的都是年纪不超过十六岁的少年,大多是宗门嫡系,还没怎么见过风浪,要糊弄他们只要稍微使点手段即可,可是这个林念夕不一样,他不是高门大院里安逸惯了的猫儿,他不好骗。

言修凌在心里默默耸耸肩,心道怪不得沈玄离竟然放心把一队小屁孩留在这,原来这群小猫咪中还藏着一只虎崽子。

正说着话,石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靠门的一个少年掀了帘子开门,门口露出一张如野花般娇俏的面容,那少年脸上立刻浮出笑容:“阿雪姑娘,你来了!”

阿雪?

言修凌看着门口提着食盒的熟悉面孔,目光陡然一变,深似寒潭。

门口那少女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兜转了一圈,却仿佛没瞧见这又多出个人一样,将食盒递给门口的少年,便如云雀一般走远了。

食盒不大,装的东西也不多,勉强够这些人分而已,虽然食材单一,但显然手艺不错,看起来也颇为诱人。有两个性子活跃的少年人正热络地招呼大家开饭,可林念夕却依旧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其余的少年也似乎对他这副模样见怪不怪,可言修凌的好奇心却没落下去,他扯住身边一个少年,小声问道:“他怎么回事?”

那少年嗐了一声,也压低声音道:“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虐待,无论对什么事情都警惕得要命,我们一起下山这么些天,除了他自己弄到的食物和水之外,无论是谁给他,他都一概不要。”

言修凌闻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刚从那个地方回到人间的自己,那会他的戒备心也没比这小子少到哪去。他笑着摇摇头,叹气道:“你们这群小鬼,也真该向人家学学——这饭别吃了,已经被人做了手脚了。”

几个已经拿着筷子就要往嘴巴里扒饭的少年齐齐一顿。

“刚刚那女孩是谁?”他问。

“不知姓氏,只称为阿雪,她只说自己是猎户之女,负责招待外来人。”一人道。

“你们来的时候,可也遇到的一个狩猎为生的大叔?”他大概形容了一下那猎户的模样,“不高,但很精壮,肤色较黑,眼神像鹰一样。”

少年们的表情已经略有忐忑:“正是,我们一路上来,刚好在村外遇到这个大叔,我们向他问路,他便将我们带到这个石屋里来。”

“我们都被骗了。”言修凌扯扯嘴角,“他们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的。在夜间,你们可听到过什么动静?”

“没有。这里十分安静,我们还特意安排了人值守,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你们沈师兄,是跟你们一块来的吗?”

“在上山之前,沈师兄先去探过路,之后才允许我们上来,吩咐在这个石屋汇合。”

先来探路?

那便没错了。那日他和花棠在半夜里听到的动静应该就是沈玄离搞出来的,那些木偶人也是他惊动的。只不过当时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和那个离奇消失的四目人偶有没有关系?

“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林念夕沉着声问。

言修凌回过神,才发现一众少年人竟不约而同地盯住了他,他往后挪了挪:“你们看我做什么?”

“我们当中只有你进过白骨峡,所以我们如果想找出这个地方的秘密,通过试炼会的复试,靠你比靠我们自己探索要快得多。”林念夕道。

言修凌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个小子还真是一点都不打算客气。他幽幽瞥了林念夕一眼,直了直腰:“呐,我可提前说好了,我可比不了你们沈师兄,万一出了危险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顾不住你们。”

听他这话,林念夕冷漠道:“我不需要别人保护。”

“那就好。”言修凌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还有再替天晋山当保姆的一天,实在是世事难料,他穿好衣服,又特意摸了摸藏在身上的钱袋,见它们都在,他多少松了一口气,“既然村子里的人不知来路,不如冒一次险,直接去白骨峡!”

“那,那这些吃的呢?”一直提着食盒的少年突然问。

言修凌无语:“都说了这个村子有古怪,饭食也说不定有问题。”他一把揽住少年的肩膀带着他一起出了门,“乖,等到了山里,咱们捉兔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