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匪窟

被他绊倒的人恼羞成怒,站起来立刻给了他一巴掌,言修凌没躲,嘴唇被力道撞破,血味顺着牙齿蔓延开来。

“这方巾是哪来的?”他的脸上没了嬉皮笑脸的玩笑,认真地问。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面前持刀的人舔了舔嘴唇,冷笑,“带走!”

几个人推搡着他就要出去,茶馆的小二呆愣楞地站在原地,老板哑着嗓子刚要说话,那男人宽刀一动,立刻将一张桌子劈得四分五裂。这一下所有人都不敢吭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人绑走。

这处茶馆离城门并不远,待一出城门他就被蒙上眼睛推进一辆马车,不知往什么地方行驶而去。

马车不知道行进了哪处山坳,马车颠簸得他全身骨头都疼,却偏偏被一群人看得死死的,连活动一下筋骨都不行。

他有些后悔看到那方巾就跟丢了魂似的反应,万一这方巾只是阿念那帮孩子不小心丢下的呢?万一这么多年,那个人习惯有变,突然不再用浅云纹了呢?万一他只不过是有事要做,并没有什么遇到什么危险呢?

就算有险,你又何德何能,竟敢妄想担心长歌剑主呢?

言修凌,你凭什么呢?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里头仿佛塞了一团沾满辣椒末儿的棉花,连每一口呼吸都带起火辣辣的疼痛来。

马车停下,周围似乎有个小瀑布,水声略显嘈杂,挟持他来的几个人和什么人交谈了几句,旁的他没听清,只捉到了银子和修仙这两个听起来毫不相干的字眼。

两个人将他从马车里拖出来,又在他的脚上添了副镣铐,觉得他应该无法逃脱,才一把扯下蒙着他眼睛的黑布,山里天黑得快,面前便点着好些火把,他还没来得及适应突然出现光芒,就被硬生生推进了一处山寨里。

言修凌这一下着实有点发蒙,这看起来似乎是一处山贼的窝点,而非他预料中的某家隐秘宗门,难道那块方巾真的是个疏忽巧合,是他想太多了?

只可惜现在要走也有点迟了。山寨里他进去的地方看起来更像个地牢,不过打扫得倒挺干净,里面空荡荡的,一直走到最里面,才看见一个人。

言修凌一下子愣住了。

有人去开牢门,那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淡淡望过来一眼,言修凌立刻深深低下头,将脸埋在黑暗里。

地牢只远远点着几盏油灯,十分昏暗,他有些失魂地被推进牢里,一个精瘦矮小的人立刻凑上来搜身,而且好巧不巧,偏偏一下子就摸到了他胸前藏起来的一袋金叶子上,他立刻想捂住,却被身后的人一手抓住一只胳膊,不知何处又冒出来一个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小腹。

他本想提膝挡开,可刚要动弹又想起那道淡淡的目光,硬生生又咬着牙受了。脏腑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身体一曲,跪在地面。

金叶子被收走,这群人满意地将他随手一推,牢门上了锁,扬长而去。他倒在地上缓了许久,才低着头,择了最靠墙的昏暗角落里倚下。

牢笼昏暗,却偏偏他坐的地方有光。言修凌躲在黑暗里,偷偷往那边看了几眼。

沈玄离闭着眼睛,神色淡漠,即使在如此粗陋的地方也依旧端正如松,昏暗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玉光,莹润温和,可锋利的薄唇微微抿紧,自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隔阂。

他看了一会儿,便把目光收了回来,又往角落里退了退,闭上眼睛,巴不得融进黑暗里,离他远远的才好。

天晋山的宗门建在山门腹地,背后便是十万大山。亲传弟子大多住在南面,而后山则是一片禁地,名为祭灵谷。

听师父说,祭灵谷曾是一处古战场,数百年前的两族大战中鬼门曾在此屠戮十万俘虏,因为战争结束后,此处便改做了祭祀之处,取名祭灵谷,即为祭奠亡灵之意。不过此处无数修仙人士死后灵魂不散,渐渐生出煞气,每到七月鬼门大开之时就会化成无数妖邪食人性命。

言修凌以往是从来不信这鬼怪传言的,因为他自己就是妖邪的一种,对他来说,妖邪都是同类,既然是同类,就必然可怕不到哪里去。

可是现在他却信了师父的话,而且深信不疑。

此时后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后山,,甚至连整个天晋山都宛如失踪了一般,他站在祭灵谷光秃秃的石砾中,身边到处都是白骨,面目狰狞的鬼怪如老鼠一般争先恐后地朝他扑过来,黑漆漆的尖牙利齿撕扯着他的皮肉,虽然身上不见伤口,可痛却始锥心刺骨头的。他知道这些低级鬼魅是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鬼气所吸引,他是从鬼界来的,这具倚靠灵力法术修炼出来的肉体藏不住他魂魄中的鬼气,这些鬼气对于没有神志的低级鬼来说,可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太多的鬼影前仆后继想要占据他的身体,在他的躯体内撕咬争斗,似乎要把他的灵魂都撕碎了吃干抹净。太痛了,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甚至让他想拔剑自尽都做不到。他的身体已经被无数鬼魂占据了,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就在自己的魂魄渐渐开始消散的时候,他突然有点伤感起来。他闯了禁地,全身血肉喂了鬼魂倒也无妨,可是煞气暴动如此,是否会连累到师门?沈玄离和他一道偷偷进入了后山,不知道现在人又在何处?

他应该不会靠近祭灵谷的吧?他想,沈玄离虽然骄傲了些,平日里也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旁人和他搭起话来又总得不到好气,牙尖嘴利十分不讨喜,可是他最听师父的话了,师父说祭灵谷是禁地,他想必这辈子都不会踏进一步吧?

可是,他现在其实挺希望他能来的,这样就可以求他一剑杀了自己,免得再受万鬼啃食之痛;可是转而一想,他如果进来,自己虽然解脱了,却又平白害了别人,这样一想,他又不想他来了。

沈玄离……

他默默地念起那人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念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濒死之时的寄托,或许是当年之事的亏欠愧疚,也或许……

哪里有这么多也许呢?

他突然坦然了。自己本来就不是常人,能够以人的身份生活十几年,其实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昏沉,浸入黑暗,周身渐渐冷了起来,鬼魂尖叫的声音在脑海中翻滚,真吵。

就在他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耳边渐渐传过来一个缥缈得犹如幻觉的声音,低沉,温雅,像温润的古琴,琴弦一动,淙淙流入心底,蔓延到骨骸。

他想回应,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又怕这只是无谓的幻听,只能紧紧锁住眉。可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宛如直接落在他的耳畔,身边呼啸的鬼声和撕扯的疼痛慢慢淡去,他宛如被从水中捞了回来,再次感受到心脏慢慢跳动的声音。

那些鬼物,那片禁地,那些嘶吼着的邪祟和门人,都在遥远的时间之前,被深深地钉在了梦里。

言修凌蓦然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晦暗的木栏,身下铺着的稻草还算干净,可是也逐渐发出了即将扶住的沉闷气息。

一切都是梦。

那些恐惧的,痛苦的往事,还有温润又疏离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他偷偷转过眼神,不远处的沈玄离坐姿如旧,闭着眼睛,任由摇曳的灯光落在脸上。

他们一明一暗,虽处同一片空间,却犹如隔着天堑。

他慢慢将目光撤回来,瞪着头顶的墙,突然间无端生出几分厌倦。

似乎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妄图修炼成人,可是做了人之后,才能发觉,人世,真的不好。

太不好了。

聚散离合,悲恨愧喜。有情绪的人,都活得太累了。

他瞪着天花板躺了大半日,直到腹中叫声如擂鼓,可还不见那群山匪过来送食水,便多少有点忍不住焦躁起来。

其实,打心眼里他就不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往日里的淡然自若,一般是懒的,一半是装的。但是到了这里,他也懒得再做出临危不乱的模样,只盼着那群王八蛋赶紧送些吃的来,这样等他出去,说不定心情一好,可以少打断他们两条腿。

也不知那些山匪是不是听见他的腹议,正想着,那个尖嘴猴腮搜走了他一包金叶子的小子便走进来,将一个食瓮推进来,话都没说一句,就背着手趾高气扬地走了。言修凌盯着这厮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

但现在还不是出去的时候。

他对着天花板又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想将人剥皮抽筋的冲动,盯上了那个食瓮。

有饭菜的味道飘过来,虽然绝对算不上好东西,但起码是没馊的。他刚想动弹,却又迟疑了一下。

食瓮放在门口,他如果要拿,势必要从沈玄离的眼皮子底下路过,一想到这,他又犹豫了。

虽然人家长歌剑主并不屑于看他,甚至从他进来人家都没睁开过眼睛,或许根本不知道同处一室的人到底是谁,可是即便如此,他心底还是有些莫名的惶惑。

他想了几个办法想挡住脸,比如撕块衣襟蒙面或者干脆用泥巴糊上脸,但是想想又都放弃了。如果他遇见沈玄离,都不用靠近,只肖远远看上一眼就绝对不会认错,毕竟他的气势,他的习惯,他有些高傲的居高临下的尖酸刻薄都深深烙在脑袋里。他想沈玄离应该也像他熟悉他一样,哪怕真的毁了容貌,他也一定一眼就认得出他是谁。

想到这些,他突然有种悻悻,又有点坦然。反正瞒不过去,倒不如坦荡一点。大不了等沈玄离动手杀他的时候,他不还手就好了。

他翻身爬起来,蹲在门口掀开食瓮,饭食的模样实在难看,他也不在意,跑腿坐在地上用勺子挖了几口填进嘴里,此情此景,倒让他想起了刚被赶下天晋山时做乞丐的日子。

其实当个乞丐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心里想着,目光却不知不觉落在了不远处如玉雕一般的沈玄离的身上。

十年不见,沈玄离已经彻底脱去了少年时的稚气和锋芒,变得稳重又内敛,只不过当年的傲慢已经被磨去了,现在的他坐在这里,倒真应了那句君子如玉的形容。

很完美。

但似乎哪里又成了缺憾。

他暗暗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突然的感慨是从何而来,只是目光还没等移开,就猝不及防对上了他忽然睁开的眼。

眸色很深,目光幽邃。言修凌立刻别过脸,一不留神,手里的勺子啪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