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鬼门
在小亭里整整坐了一日,再睁眼,抬头便见满天星斗,璀璨如河。
沈玄离听到言修凌通过读心叫了一句他的名字,他刚一站起来,就见言修凌站在门口,见他望过来,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却被月光照得极亮,隔着一座小桥看过去,他的脸仿佛一片细腻的雪瓷,将那一双落了星光的眼睛也衬得格外潋滟。
他分明还是那副有些狼狈的模样,可笑起来的一瞬间,却好像重新活了一遭,换了一个人一般。
沈玄离下意识向前踏了一步,又在下一秒仿若从梦境中回过神来,顿住。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隔了整整十年的时光,又见到了那个天晋山上的明媚少年。
“怎么,失了魂了?”言修凌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若非此处只有你我两人,我还以为你遇见了那哪个绝世美人呢。”
说起绝世美人四个字,言修凌又想起了什么,笑容中更多出几分调侃来:“哦对,我记得四年前天晋山曾召来过一次仙门集会,据说北海瑶光池的阮轻扇对你一见钟情,这位公认的第一美人可是当即就放出话去,非君不嫁呢!”
“四年前仙门会我尚在闭关,见个鬼的美人。”沈玄离瞪他,“况且我从未见过瑶光池的人。”
“你没有见过人家,但是人家说不定偷看过你呀。”言修凌笑嘻嘻地胡扯,“我可听说了,瑶光池的女子向来不理世俗礼仪,说不定你没发现的时候就有双眼睛偷窥呢!”
“言修凌!”他音调高了半分,“再胡言乱语,我便将你丢进溪里!”
言修凌无所畏惧:“我还听说,现在北海瑶光池的宗主当年也是被强抢回去做夫婿的,你看你看,现在人家软玉温香在怀,还能得个宗主当当……哎你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沈玄离已经紧紧抿住嘴巴,面色阴沉地盯着他,言修凌心中刚刚划过一丝不妙,就见长歌陡然出鞘,铮鸣一声直往他喉咙上划过来,他一仰身虽是避过,脚底下却一下子踩了个空,噗通一声跌进小桥下白雾弥漫的流水中。
溪水虽然窄,但水位颇深,言修凌甫一落下去便被淹没了身影,扑腾了几下才浮出头来,恼火道:“沈玄离,我还受着伤呢。”
收剑入鞘,沈玄离负剑而立,下颌微抬:“受伤又怎么样?欠打还是欠打。我再问你一遍,你可还胡言乱语?”
“不乱了不乱了!”言修凌从善如流,刚要往岸上走,眉头却蓦然一皱,眉宇间浮上一抹痛色。
“你又想耍什么鬼点子?”沈玄离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这人虽然混蛋了些,毕竟重伤未愈,他不由有些后悔刚刚将他抛进湖中。
“水下有东西!”言修凌皱了眉头,“拉我一下,有东西缠住我的腿了。”
沈玄离不疑有他,伸出手去,言修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原本肃然的眸子突然飘过一抹奸诈,沈玄离心中一动,再想收手已经迟了,言修凌蓦然一扯,毫无防备的沈玄离立刻被拉了下去,白衣飘然,长发入水如同晕开了一片墨痕。
言修凌在一旁笑得打滚:“想不到有生之年,也能看到长歌剑主美人出浴的妙景!”
沈玄离气得脸色铁青,他不擅水,狼狈地站起身来,刚想出剑打他,却发现一直握在手中的长歌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手里。
“将剑还我!”沈玄离气恼道,“你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有本事自己来拿呀。”言修凌拿着长歌剑一踩水往后退了几尺,“当年我可教过你游泳的,怎么现在水性还这么差?”
“你给是不给?”沈玄离压下心中的火气,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如果再不还我,可别怨我欺凌弱小,动手打你。”
言修凌只当做没听见,晃了晃剑柄上的挂坠,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哟,这挂坠好生眼熟,这不是当年我送给谁的生辰礼么?还留着呢?”
沈玄离眸中飞快掠过一起阴影,手指一转捏起一个剑决,长歌剑遥遥收到感召,剑身一动,出了鞘,唰地一下横在他的脖子上。
“喂!我可还受着伤呢,你这个时候欺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言修凌嘴上叫嚣得厉害,实际根本没有丝毫的惧意,“我不过是说了你两句,干嘛这么激动,还非要喊打喊杀?难道你真对那个阮轻扇有什么想法,被我戳穿了?”
“你还说!”沈玄离更恼。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言修凌双手举起,“那个阮轻扇被传得风华绝代,实际上也就那样,哪里配得上我们长歌剑主……哎哎哎,你把剑挪开,它的灵气刺得我脖子疼。”
沈玄离淌着水走过来,握住剑柄将长歌剑挪开几寸,长歌剑本是灵剑,剑身上天然就带着浓郁的灵气,虽然只贴近他不过片刻,他脖子上已经出现了一小片针孔扎过般的红痕。
“还不赶紧上去?”他虽然冷着脸,可语气还是软了几分,言修凌也见好就收,不再招惹他,扯着他的袖子借力往岸上爬。
只是转身的一瞬间,他身形忽然一顿,神色肃然。
“又怎么了?”沈玄离握紧手,他若再作妖,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把他按在水池子里淹死他才好。
“水下真的有东西。”这一次言修凌没有玩闹,他从一旁的海棠树上折了一根枝条,这海棠树在灵气滋养下花开得正好,沈玄离见他这么糟蹋东西,根本没来得及阻拦,只能在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惋惜来。
言修凌对他的反应全然不知,将那花团锦簇的枝条当做干柴棍一般探下水去,不大一会儿,费劲儿绞上一团乱糟糟的破布条,生满了细细的水草,水草间夹杂着一团一团的黑线,他丢在岸上,拨弄了两下,才发现那是头发。
“我勒个去!”言修凌将花枝一丢,全身打了个寒颤,飞快地从水中跳出去,“这什么东西?水里难道有死人不成?”
一想到自己刚刚还拉着沈玄离在水里泡了一遭,他只觉全身上下都生出了鸡皮疙瘩,怒目瞪向沈玄离:“你看看,这都是你做的好事。”
沈玄离面色也有些泛青:“怨我做甚?又不是我杀的人。”
“你瞧瞧你瞧瞧!”他的声音大起来,破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这是长歌剑主该说的话吗?承认你把我推下水的错误很难吗?你看看,我现在伤口又被撕裂了,走不了了,你看着办吧。”
他将外衣脱了,露出湿了水的内袍,刚刚想必是被头发水草颤得紧了,腰上被蛟蛇利齿刮出的伤口又有些渗血。
沈玄离抿抿嘴巴,不做声了。
待沈玄离亲自替他又重新上了药,包扎好伤口以后,靠着小亭子斜斜而坐的言修凌可得意坏了。让沈玄离吃瘪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比起幼年时的话痨小男孩来说,现在这个高傲得眼睛长在脑瓜顶儿上的长歌剑主捉弄起来可有成就感多了。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沈玄离冷着脸瞪他。
言修凌忙敛起笑容,扮作一本正经的模样:“没笑,有什么可笑的。”
“若是没事,就赶紧去把衣衫换了。”沈玄离看了一眼他沾了淤泥的靴子和外袍,不掩嫌弃道,“脏兮兮的,活像山里抓来的。”
“我没衣服。”言修凌理直气壮,“要么,把你的外袍借我一穿?”
沈玄离冷眼看他,就差脱口一个“呸”字。
僵持一会儿,最终是言修凌的厚脸皮占了上风,他将被溪水浸湿又沾满了泥土的鞋子脱下,赤着脚踩上有些粗糙的青石地板。青石板上发出淡淡的温热,踩上去倒还颇为舒适。石板小径周围花团锦簇,枝枝叶叶衬着他有些消瘦的身形,衣襟被风扬起,隐约露出带了伤疤的皮肤。
沈玄离在心中哽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认命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锦囊,施了个法决,从小锦囊中取出一套崭新的白衣丢给他:“赶紧去。”
言修凌一见那小锦囊眼睛都直了:“沈玄离,你不是骗我说乾坤袋不在身上吗?为什么不把那蛟蛇装回来?那可是万两黄金!”
“这袋子小,装不下。”沈玄离冷着脸说完便转身进了卧房,将门哐一声关上,留他抱着衣衫站在原地,不满地扯了扯嘴角。
“做乾坤袋还特意给自己做个迷你版的,什么人呐!”
待沈玄离换完衣服,出门便见一袭白衣坐在花木之间,撑着膝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修凌听见动静,回过头,眼见扫过衣袖上绣着的淡色云纹,心中忍不住被针扎了一下。自从他出了天晋山,就再也没有穿过白衣,仿佛要刻意将自己和那个曾经日日相处的人都彻底割舍在过往。
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和他重遇,而相见之后,他却丝毫不曾提起当年往事。
那段让他生生世世都悔不当初的往事。
他既不提,他便也装出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模样,插科打诨,嬉笑调闹,他故做此态,又何尝不是惧怕他旧事重提,以做逃避。
“你老看我做什么?”这一次开口问的是沈玄离。
“没什么,就觉得你挺好看的。”言修凌开口便是胡言,他摸了摸肚子,“沈玄离,咱们去吃饭如何?我请你?”
对于吃喝玩乐上,言修凌是绝对不肯抠门的。
对于这种边远小城来说,即使是最好的酒楼做出来的饭食也就一般,不过好在这里盛产牛羊,肉食都做得别有风味,尤其是碳火烤制的肉干,配上微辣的花椒与胡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食。言修凌挽着袖子吃得满手油渍,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边城的酒粗烈,沈玄离也不嫌弃,一盏灰呛呛的陶杯窝在他的手中都仿佛凭空高了几倍的身价,言修凌看着他桌边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盘子忍不住有些痛心:“我说,你这个不吃肉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没有酒肉,这世间哪里还有情趣可言?”
沈玄离懒得理他。
言修凌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还是花棠在比较好,他咋咋呼呼的,一晚上能吃一头牛,跟着沈玄离吃饭总让他觉得自己平白拉低了他的身份。
想起花棠,言修凌稍微有些迟疑,自己可是一点招呼都没打就被一块方巾引到了土匪寨子里面去,花棠找不到他定会恼火,不过转瞬一想又释然了,花棠对他的关心从来不过三分钟的热度,知道他肯定出不了什么大事,说不定自己不在,他反而更自在地到处找乐子。
况且,他与花棠是同门,可沈玄离不一样,他下山总有时限,一旦他重回天晋山……他们想来是这一生都无法再有重逢之机。
“你什么时候回去?”言修凌头也没抬地问。
“待婆罗门一事查清。”沈玄离声线微凉。
言修凌一怔:“你真要亲自查?”
“有何不可?”沈玄离不以为意。
“有何不可?”言修凌将手里的肉干儿放下,“你可是天下闻名的长歌剑主,天下第一的剑修,你能不能认清自己的位置?你见过哪家的太子爷亲自去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强盗,还一个侍卫都不带的?我说,你可是被全天下的修仙之人期待着能问鼎大道的天纵英才,可别杀鸡用牛刀!”
“问鼎大道?”沈玄离轻轻重复了这一句话,眸色瞬暗,“当年一事我修行气海受损,即使闭了多年生死关也无计可施,终我一生也只能止步于此,又何谈问鼎大道!”
言修凌刚拿起的酒杯啪地一声跌在桌上,酒水淌了满桌,他面色瞬白,眸中罕见地浮出几分慌乱:“你说什么?”
沈玄离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言修凌垂下头去,沉默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歉:“对不起。”
“你又何须道歉?”沈玄离垂下眼帘,“那时候是我执意进祭灵谷找你,不自量力才受重创,当年师门祸事,也有我一分责任。即使没有这一茬,我心有羁绊,也注定无法大成。”
言修凌沉默下去。
他只能沉默下去。
虽然沈玄离说是自己执意进后山,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想去救他才落得如此。一想到自己害了师父性命,又断了沈玄离的修行,言修凌只觉自己当初还不如直接在禁地里祭了鬼,也免了师门中的祸事。
自己已经苟且偷活了两辈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非要挣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