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棠是捡来的
洞天福地距离城中不近。沈玄离明显心有郁结,一路沉默不言,也未御剑,只一个人不做声闷闷地走。
起初言修凌还能跟上,可走着走着腿上的伤便疼了起来,他咬着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被落在了后面。他瞅着沈玄离那剑锋般的脊背咬了咬牙,择了块石头一坐,细细将自己刚刚的话回想了一遍,实在没有找出什么错处,一时间不由恼火起来,心道我又没招惹你,你耍起高门大户的脾气,何苦要我拿命撑着。
他坐了一会儿,果然见沈玄离在不远处站定,背对着他。这地方草木不盛,他的一身白衣格外晃眼。
“沈玄离!”他喊了一嗓子,“你丫的就狠心扔我一个病号自己走?”
那身白衣扭过头来,目光有些飘忽,虽然隔着远远的距离,也还是能感觉的出他的不耐烦来,顿了一会,沈玄离才认命似的又重新折回来。
言修凌得意地笑起来。
“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越发小性儿了?动不动就丢下人自己走。”言修凌抬头看着他的侧脸,“跟个女人似的。”
沈玄离目色一凉,长歌剑出鞘几寸,搭在他的脖子上:“你有种再说一遍?”
“你看你看,还不让我说。”言修凌撇嘴,小心翼翼地将剑柄重新按回去,这把长歌剑可是绝世的灵剑,在天晋山已经传了千年,一剑可有劈山填海之能,他现在一个普通人,可经不起这剑的误伤,“我现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没受伤也跟不上你!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身为弱者的我,哪怕要走,也慢点走好不好?”
“不好。”沈玄离语气不善,“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那为什么要投到阴阳司门下?你知不知道阴阳司一向恶名昭彰,纵使别的宗门仗势欺人,杀了你都不必负责!”
“不去那里我能去哪?”言修凌被他突如其来的恼火吵得一头雾水,“我当时一无钱财,二没背景,一身修为也废得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我是鬼族人啊朋友!宗门之人对鬼族人深恶痛绝,我也想混进一个名门正派,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我的身份我是会下油锅的,且那时候我又刚捡了个花棠,才五六岁,瘦的跟萝卜干似的,江湖散修没那么好当,我总得活着不是?”
提到花棠,沈玄离的眼神又深了几寸:“花棠花棠,总听你提他,他究竟是何来历?”
“没什么来历,就只是一个逃难的倒霉蛋。那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天晋山下的燕云十二州不是大水就是大旱,山脚下的天晋城中随处可见逃难的难民,无处谋生都沦为了乞丐。花棠呢,原本也生在一个小有名声的小商户之家,可惜遇见了饥荒,生意做不成了,要想活命只能离家出逃,只可惜这家人命不好,离家途中被一群难民打劫了,父母两人为了保住那点钱都受了重伤,又感染风寒疾病,一到天晋城中就不行了,花棠那傻小孩儿就躲在难民住的破庙里,旁边就是父母的尸体,都臭了还不知道挪窝。”
言修凌叹了口气,又道:“我原本也不想管他,毕竟那时候每天都有饿死病死的,我一无所有,有也没那个能耐救每个人,只能每天分点吃的给他们。可是花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拿了吃的就千恩万谢,他从来都一言不发,跟你小时候一样,认生得厉害。一直过了十多天,他才突然找到我,还没说一句话就倒在我怀里,身上的温度隔着衣服都烫人。”
“所以呢?你又救了他的命?”沈玄离问。
“不然如何?若换做是你,你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死在面前?”言修凌语调平淡,“所以,我劫了一个路过的富商,抢了点钱去给他治病,只不过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是个装扮成商贾的宗门中人,带着一帮鹰犬追杀我。那阵子带着一小屁孩东躲西藏的,着实狼狈过一阵,之后我无可奈何,便只能拜进阴阳司。阴阳司的大长老性情不错,做主收留了我和花棠,花棠这名字也是他起的,这老头子没什么文化,千挑万选取了个这么脂粉气的名字。我在他手底下修养了几年,气海逐渐恢复了些,又和他学了用煞气的法门,再加上花棠实在天赋异禀,就是比起你来都不遑多让,在阴阳司中也十分受人看重——我们多少过了几年逍遥日子。在大长老死后,阴阳司的门主看中花棠的潜力,将他收在门下,可惜花棠不知上进,整日只知道和我厮混在一起,门主是个特别小心眼的黄鼠狼,不知怎的就记恨上我了,一点都没有一门之主的气度。”
他说得满不在意,沈玄离沉默下去。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沈玄离喉结动了动,心里翻涌的那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
“没什么打算,混吃等死呗。”言修凌捡了个小石子往远处一丢,“其实吧,我现在过得也挺好,至少比起平民百姓,起码我有很多钱呀。”
他见沈玄离不说话,又笑到:“你别听到平民百姓就皱眉头,你不知道,很多人拼尽全力,都过不成平民百姓。”
“可是你毕竟出身……”沈玄离显然并不认同。
“我知道我出身鬼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言修凌打断他,“可是生在鬼界又不是我选的,你不能总这么种族歧视啊。”
“我并非指你鬼界之事!”沈玄离有点恼火,“你在天晋山和师父朝夕相处十几年,难道就一点都不记得师门规训了吗?”
“荡不平,安社稷?得了吧沈玄离,我是鬼,这身份就已经很不受世人待见了,这还是别人不知道我是从鬼界逃出来的,万一我的来历彻底被公之于众,你猜猜旁人会做什么反应?真到那个时候,我就是天晋山要荡的那个不平,哪里还敢有这么大的野心?”言修凌笑容随性,“这么说吧,我在天晋山上的十五年,除了师父,重要的人便只剩下一个你。如果有一天这天下苍生真的需要我去安,也只是为了你,而不是什么苍生,更不是什么规训——你忘了当年师父死后,现在的山主师叔,是怎么说的来着?说我若不死,定会祸害苍生的。”
“可是……”
“别可是了。”言修凌扯住他的袖子,将他剩下的话挡了回去,“咱们不要争这些有的没的,说不定我们有生之年根本没那么幸运能等来天下大乱,就算乱了我也当不成英雄,况且我现在不是也挺好吗?虽然灵力不足,但是我身手好呀,在江湖之中也多少有几分名声,又有钱有势潇洒得很,所以呢,我们还是先顾着点眼前吧,我一夜未眠,可困得很了。”
沈玄离剩下的话全被落在了肚子里。
洞天福地院落精致却小,只容了一个卧室一个书房和一个凉亭小桥。言修凌惯来脸皮最厚,理所应当地占了那唯一的床榻,沈玄离懒得和他争,在卧室一侧桌案边的软席子上去定养神。
言修凌趴在榻上,盯着窗外隐约透过来的熹光,心道大白天的,连睡觉都没有晚上来得有兴致。
只不过他便也只是想一想,比起睡觉这种事,谁都没法比他更快。沈玄离从读心那听到那声腹议,眼皮一抬看过去,他扯了一角被子蒙住眼睛,呼吸已经渐渐沉静下来,露出微紧的眉头。
心中微叹,却不知感慨何来。
沈玄离重新闭上眼睛,凝神入定。日头跳出沧海,在遥远的天际染上一大片细腻的金黄。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不知从何而来。
沈玄离耳朵微动,不动声色地握住长歌剑柄。
这脚步声不似潜行那般小心翼翼,反倒摘花踏草十分放肆,来者不曾掩饰修为,沈玄离握剑的手松了半分,此人并不是他的对手。
他坐得靠窗,而恰巧窗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紧接着窗户被悄悄打开,沈玄离手腕一转,长歌剑出鞘,悄无声息地对上来者的咽喉。
花棠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翻个窗,这才刚一探出头去,就险些把自己的喉咙穿到一把冷冰冰的寒剑上去。他急忙顿住身影,僵硬得一动不敢动,举起双手,歪头看向寒剑的主人。
那人看起来似乎和言修凌差不多大,都只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着了一身绣着云纹的白衣,长衣墨发,纤尘不染,容貌也生得极好,只是那一双眼睛寒意太重,隔着远远的便能察觉出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势。
他愣了一下,小声说:“你你你……天晋山的?”
沈玄离没搭话,仍旧那么看着他。
“阿言说过的,以后只要我见了穿这身衣服的人一定要绕道走。”花棠左右看了看,慢慢往后退了退,“那什么,我找错人了,对不起,你假装没看到我,我立刻就走!”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避开长歌的剑刃,身子一矮就要从窗户上跳下去,沈玄离的剑却是又往前递了递,显然并不想让他就这么轻易离开。
花棠平日里哪里被人这么拿剑指着过,尤其是这么一个一看就不怎么好惹的家伙,更重要的是,天晋山的人可是阿言的仇人,阿言见了都得夹着尾巴躲呢。
花棠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这位大哥,我真不是故意打扰你的,我本来是追着我家阿言来的,没想到找错了地方……”
他正说着,剑刃又蓦然往前了几寸,吓得花棠立刻闭上眼睛,一瞬间面色苍白。
只不过对方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并没有伤到他的皮肉,只是压着声音道:“噤声,出去。”
花棠从善如流,立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没等站稳,就见白光一闪,那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你叫他什么?”沈玄离看着他。
“什么叫什么?”花棠一脸迷茫。
“你就是言修凌捡来的那个孩子?”沈玄离打量了他几眼,面前人不过十五六岁,是个典型的灵动少年模样,根骨的确不错,只是许是和言修凌长期混在一起,多了些市井之徒的浪荡不羁。
“什么叫我是他捡来的?”花棠立刻就不愿意了,嚷嚷着反驳,“当年我可也没少帮着他,就他那时候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如果没有我他说不定早就死了,要说捡,我们也顶多算个互相捡的。”
“噤声!”沈玄离的语气又凉了几分,花棠被他凶得一缩脖子,眼睛却忍不住往窗户里探去。
“那屋里有人?”花棠问。
沈玄离没理会他的问题,又问:“你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就是一落魄乞丐呗,还能怎么样?”花棠不知道他问这些干什么,“那会我们都是流民,他但凡身份高一丢丢,能遇见我吗?”
说完这些,花棠突然像想起来什么,警惕起来:“你是天晋山的人,阿言他当年是不是欠过你钱?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他现在别看模样穷酸,实际上可有钱了,你要催债得找他,我什么都没有的。”
“他欠我的不是钱。”沈玄离漠然。
“欠的是命?”花棠大惊失色,“那你更应该找他……你抓我没用,我真不知道他在哪!”
沈玄离将剑收回去,转身要走,花棠刚想叫他等等,就被迷糊的声音打断:“干嘛呢?”
花棠扭头,正瞧见趴在窗户边睡眼惺忪的言修凌。